王从军《往事不敲门》:我在西藏高原

中国质量新闻网
2016-10-11 15:15:28

一、翻越冈巴拉

置身在冈巴拉山的茫茫峰峦之中,感受着迷茫而古老的岁月,绷紧万千束缰绳,拽着破天入云的丛丛危岩,俯瞰下界的宗喀巴们长鞭甩响,在高原上碾磨过神的疆土。往昔那五彩缤纷的风景记忆,都在高原的冷辉寒影下渐渐模糊、剥离色彩,再重重地描粗了轮廓线,叠成层层岩画,阴阳跨越、凿痕由天、长路迷茫、人迹飘渺。

深深的大峡谷在阳光照耀下,反射出柔和的黄褐色光泽,蓝得发紫的天空飘着永不消失的浓浓白云,孤独的鹰像守护神一般,在午间上升的气流中滑翔,神秘的静谧随着风从重岭深处溢出,漫过高原视力所及的地方。

5月,翻越冈巴拉山的行程从曲水开始,那里是喜马拉雅山脉和冈底斯山脉交汇的谷底。阴沉雄伟的黛青色山峰始自远古之旅,在此身躯相撞,闯过石器和青铜时代。河谷里,滚滚东去的雅鲁藏布江水漫过了干涸的石堆,涌动着夏季的粼粼波光。

汽车在险峻的山路上行驶着,外侧的车轮碾过深谷的边缘,临窗的目光因恐惧而沉默,只有那盘《红太阳》录音带,高亢地响着“不敬青稞酒呀,不献酥油茶呀,也不献哈达”。山道盘坡而上,不知什么年代修建的古宅废墟上飘着鲜艳的经幡,难得看到的公路道班小屋,使原始气味终年不散的山峦间,露出一丝现代的气息。丰田“考斯特” 旅行车发动机声和人的喊叫,都被黑洞般的阔大山谷吸入,寂静中狭窄漫长的山路伸向没有尽头的更高的山群。路畔山的侧面,常能见到巨大滑坡的痕迹,薄薄的高原植被下面,铺着有些潮湿的砂砾。随着海拔的增高,空气更加稀薄,当精神渐近恍惚之时,再遥望这笼罩在四周的山的王国,更添了几分飘然,伴着从心底升起的虔诚。

停下车,站在阳光明亮却缺乏暖意的奇异的山峰上,使人不禁想到1969年太空中的那一刻,一个美国宇航员在月球上说道:“美啊!美啊!壮丽的凄凉景色。”正午时分,团队沐日向前,却都害怕掉队,没人会设想在此单独停留,更恐惧黑夜到来。山间石头和矮草,埋伏着魔幻故事,只讲给陌生人,想不听也不行。

在海拔5300米的冈巴拉山顶,无数过客之手垒起的玛尼堆高高矗立,风吹彩幡,天高云远,个子高高的康巴人司机走来,每一寸土地都走出佛意盎然,他献上哈达,表达别人难懂的心愿。

从山顶南望,山间平原的草滩后面,便是圣湖羊卓雍了——“上部牧场的碧玉”。

羊卓雍深绿色的涟漪在山谷的风中轻轻抖动,初生的绿草地上是成群的绵羊和几只野鸭,恬静的水面上仿佛写满了难解的箴言,远方神话般屹立的两座雪山令人心生敬畏。人们在山风中睁大了眼睛,希望能看到传说中宗喀巴大师的身影。在山湖之间空旷是如此远大,沉寂是如此浓重,感受是如此莫名。有形的是700公里宽、70米深的湖泊,而无形的是视野之外的天籁,是萦绕心头的无极。

无论是站在冈巴拉山颠远眺,还是迎着湖面山风在草滩上前行,或远或近,却只感到此般风景悬天转地,与俗世风尘难容。人与湖相互走的再近,也陌生难懂。神湖泊在人们寻常境界之上,那是森然迷离的人鬼边界,是飘在高原上的幻影,它只为命中注定者不眠守望。

湖面上没有船,听说从来也没有,湖上也没有人,也许永远也不该有。有人问,高原圣水有多深?寒冷的水下有什么?当两极冰川已不神秘、当马里亚纳海沟已为人知,这里却仍让世人迷惘,因为有神。

来到湖边,把手放到深不可测的圣湖水中,触到高山冰雪融解后的寒意,手指染上天空的蔚蓝。猜着冰河期的遥远,更感到含着恐怖的美丽。

一切都是简单的,一切都是纯净的,只有湖衬着对岸山影,泛着淡淡的雾霭,佛国的深邃弥漫在圣湖四周喜马拉雅的群峰之间,静而无浪的湖水下面,隐藏了无数的故事,遁入无字无语的大地。那是液态的诸神,是只属于先知们的世界。

二、在山脉的南麓

卓木拉日湖倒映着圣殿般的卓木拉日雪峰,鹰飞向无名河消失的草地深处,云影一样的羊群在弯曲的天际线下移动,风尘滚滚的路上是孤单的骑马人和无声无息奔跑的狗。开阔的山坡上,是用石头垒出的经文图形,泛着不祥寒意的荒野上,零零散散地匍匐着人,在寻找虫草。高高的山岩屹立,隐隐闪着神秘的史前光泽,甚至阳光也绮丽而怪诞。

嘎龙边防检查站和仁青布多寺已经在车后消失了,窗外雪雾翻腾,低垂的云下是5月滚滚的寒风,撕扯着帕里道班前的红旗和经幡。

迎着季风穿过帕里山口,公路从喜马拉雅山脉的中部楔入山的南坡,海拔不断降低,一个幻境般的季节在蜿蜒起伏间,豁然展现。

潮湿清新的暖风越过恒河平原,从印度洋吹来,绵绵雨水在山谷里形成无数溪流;云雾下面的落叶松和红豆杉林中,摇曳着鲜艳的杜鹃花、野玫瑰和石榴花;绿色的山崖下面是巨大的冰挂,瀑布从岩洞中流下,经历了许多个季节的回声,在山谷河滩上回荡。在西南方边境的雨林里,在青藏高原的边缘地带,苍凉荒漠消失了,人们看到的是亚热带田园的葱郁,嗅到半岛地带的湿润清新。与锡金隔山而望的喜玛拉雅南麓,青翠景色令人想到千山万河外的南国。只是远方穷堆康日雪山森然可怖的白色,使人们不禁想起并不遥远的暴风雪和身边绿色天地的狭窄。

从山谷中的亚东县城继续南行,经过仁青岗和阿桑桥,到了亚东河出境的地方布鲁卡。这里的山林更加茂密,高山遮住太阳,一片暮色中仍看得见远处的林场小屋。红色的野草莓和铁砂树叶飘在河面上,流向下游异国的土地,从这里向南600公里,便是宽阔的孟加拉湾了。

同样是在山的南麓,乃堆拉山中却是一派极地风光。数小时的跋涉后,忍受缺氧的痛苦,踏着雪下40年堆起的无数罐头盒,从陡坡攀上乃堆拉哨所。这里是连接中印两国的最短通道,1962年边境战争爆发后便关闭了。与士兵们在一起,踩着边境线的积雪向前,举起AK-47步枪,枪口朝天。原始森林上面是连绵的雪峰,大峡谷里雪水消融的地方又被冰雪覆盖。通向山顶的小路消失了,只有国际邮政亭独立在风雪茫茫中。望远镜里,异国小镇卧在雪雾里。在无人的深壑里,牦牛的尸体上飞过红嘴乌鸦,山风在抑扬地嘶叫,还有此伏彼起的林涛,为乃堆拉哨所牺牲的军人,唱着永远的挽歌。暴风雪常和远来的海洋季风同时降临,而森林荒草和永恒的积雪则在自然的舞台上,戴着不摘的面具,为灵魂造型。不绝的物种坚忍相伴,长存不朽,从人们没有来的年代,从路标还不曾出现的时候。

三、北行青藏线

随着拉萨河向远处流去,狭窄的河谷平原也在视线中消失了。公路继续向前延伸,穿过羊八井部落的矮屋,进入苍凉广袤的藏北草原。

紫檀色和黄色相交错的草地在阳光下升起飘忽不定的暖流,跳跃的风从消逝了的黑夜吹来,带着明快的节奏在滚滚烟尘里飞腾,云雾笼罩的远山连绵不绝,伴着这寂寞的旅途,山脚下羊群无声地倘佯,牧人燃起的炊烟飘向天空,没有牧歌,惟独炫目的雪峰,在沉睡的荒野两侧,向顽强挺进的道路,投去强邻的注视。

孤独的青藏公路在茫茫的草原上,迎着北方的星座前行,在愈来愈寒冷的高原季风里,车轮和风声沿长路上的千里谱线吟唱。一块块数目字很大的路标,把不平凡的路的往事,浓缩在神秘的山间草原上。长路接收着神曲,记下大地的密码,由此去破译荒原,感受外面的灵性世界。

公路的尽头与北方的地平线模糊地融合了,冷峻的念青唐古拉山的轮廓变得柔和了许多,这是因为那里正在落雪,但不知山那边的纳木错此时是何等景色,大雪封住了通向那里的山路,人们只能隔着群山,望一眼远方属于神湖的那片天空,卷起怅意继续赶路。夕阳裹着雪尘,将山岭的影子,悄然无声地铺在藏北荒野和青藏公路黑色的长带上,高山融雪和上一次降雨汇成的小河里,映着被分割了的云影。

兵站几乎成为青藏高原天然的风景,它已超出军用的范围,形成了“兵站文化”。曾在拉萨郊区的居所,见到扎西达娃,他牵着那只藏獒,赠送小说《世纪之邀》;又在邻宅,见到马丽华,这位来自山东的女诗人写道:“穿越季节河岁月解冻,折叠成美而又美的涟漪,大草原一年一度青绿……”从青藏线那边的格尔木、从川藏公路的各个入口、从贡嘎机场连着的万里航线另一端,那些带着“西藏梦”的画家、摄影家和作家、记者们一代代走来,在这里漂流、定居,这里是艺人和多梦者的兵站。从这里,向高原的群山和原野间出发,行走在野兽和冰雪的行列里,为自己未知的艺术人生,摄取野性与神灵的基因。

藏北的风雪将一个个被洗涤过的高原夏季,带给每一个沿着公路来到草原深处的人,清风吹进他的心里,激起对先人的感怀,和穿越洪荒时代的冥想。公路上,长长的军车队小憩路边,在荒地上小便的士兵身前,腾起大片水汽,人竟能这样造出景观,真是雄壮!隆隆中,车队逶迤向前,给伤感相衔的旅途带来几多欢乐。萧萧风中,橄榄绿连成一队长列,方向盘前晃动着沉默的年轻面容,塑成移动的群像,焕发出高原土著的强悍傲慢。

小驻当雄,远处兵站的屋顶上飘着旗帜,从拉萨、美年、当雄到谷露、黑河、两道河、安多,直到格尔木,在漫漫青藏线上,孤岛一样的兵站给来往的人们带来温暖与慰藉,泊靠心情。

骑马的藏人沿公路漫游,头上鲜红的“扎秀”在暮色中摇曳,伸向那曲方向的公路和路牌上的字迹都难以辨清,渐渐暗下来的夜空里,群鸟仍在飞翔。

藏北草原的第一个夜晚,洋溢着浓重纯净的黑色,风在雨雪交加时分,用凝重的低音开始祈祷,山岭沉入夜海的深处,兵站里长明的路灯透过雾霭,引导着迟归的人们。仰望天空,星光灿烂,那里是高原不眠的灵魂,照耀着通向次日黎明的长路。

(责任编辑: 六六 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