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道玉:一个大学校长应当是理想主义者和思想家

中国新闻网
2011-11-15 15:03:37

    刘道玉 从自白到呐喊,虽九死犹未悔

   几年前,武汉大学老校长刘道玉以《一个大学校长的自白》向世人痛陈一位教育改革者的心曲与艰难历程,这本自传出版后在知识界和教育界引起热烈反响,也引发人们对高校教育改革的新一轮思考和讨论。最近,刘道玉以《拓荒与呐喊》为题,推出这本自传的增订本,而书名从“自白”到“呐喊”,似乎也折射出作者的不同心境,联系到作者近年为教改发出的种种呼声,这本新书理当引起教育界的再思考。

    大学 教改需要卓识和胆识

   《新京报》:在采访你之前,我与《拓荒与呐喊》的责编有过讨论,知道你之所以同意修订再版这本书,是因为“教改情结”仍在心头,你的教改情结是怎样产生的?

   刘道玉:首先是我挚爱教育,认为她是值得为之献身的伟大事业,正如人民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所说:“教师的成功是创造出值得自己崇拜的人,先生之最大的快乐,是创造出值得自己崇拜的学生。”对此,我有切身体会,我从学校培养出来的大量成功的学生中,获得了无限的快乐和幸福!

   其次,我既受过保守的私塾教育,又接受过前苏联自由开明的研究生教育,从正反两方面使我感受到我国传统应试教育的落后和保守性,进而激发了我的教育改革意识;

   再次,我执着研究创造教育,致力于培养创造性的人才,然而我国传统教育是压抑甚至是埋没创造性人才的,因此不改革僵化的传统教育,不实施创造教学的模式,就培养不出杰出的人才。

   这个情结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,是我踽踽独行在教育改革道路上的精神支柱,终身都渴盼创办理想的新式教育。

   《新京报》:对于当下有志于推动教育改革的人来说,现在的社会环境,与您当初的环境相比,是否好很多?

   刘道玉:在上世纪80年代,人们思想解放,有一种改革的强烈的氛围,不少大学都自觉地进行教育改革的尝试,涌现出了一批教育改革的代表人物。当然,改革中两种思想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,改革者受到的压力或打击是可想而知的。

   可是,现在没有了这种氛围,似乎也没有敢于率先吃螃蟹的胆大妄为者,不是现在改革的环境好了,而是人们的改革意识淡忘了,似乎人们相安无事,所以也就不存在改革者受压的问题。

   我始终认为,教育改革需要“两识”,即卓识和胆识。前者是知道需要改革什么,什么是改革的契机,这是需要有智慧;而后者是要有“我不下地狱,谁下地狱”的大无畏精神。目前,高教改革成了解不开的死结,原因之一就是当今的大学领导人缺乏这“两识”。

   《新京报》:你是学理出身,投身教育改革,则需很多人文类知识背景,这意味着你自己定是有一个宏大的阅读世界,可否谈谈影响你较深的那些书籍。

   刘道玉:对,读书是我最大的爱好,这是从大学时代形成的。在大学10个寒暑假我都没有回过家,期间都是在图书馆中度过的。我的自传第二章是“读书到苦方觉甜”,就是我读书的一种境界。我爱书,喜欢买书,保存了近万册图书。

   我的书房叫“寒宬斋”,也体现了我读书的价值观。除了专业书籍以外,我喜欢西方教育、哲学、历史、心理学方面的书籍,大多围绕个性养成、思维方法、教育理念和人生价值方面。例如,中国大儒辜鸿铭的《中国人的精神》,英国约翰·密尔的《论自由》,美国爱默生的《自立》,德国恩斯特·卡西尔的《人伦》,前苏联伊·谢·科恩的《自我论》等。

   现在,我已到耄耋之年,我仍然学而不倦,思考不止,笔耕不辍,为推进我国教育改革尽微薄之力!

    教师 肩负知识分子的使命

    《新京报》:你曾以“乱”概括大学问题,大学乱象丛生,原因纷乱,你觉得其根源是?

   刘道玉:我始终认为,当今大学的诸多问题,根源都是在于领导体制,具体地说是大一统和官本位主义的领导体制。在这种体制下,国家教育领导部门制定的各种“工程”越来越多,各种量化评比也越来越多,贪大求全和相互攀比成风,心躁浮夸也越刮越盛,这是导致大学中造假、抄袭和剽窃的根源。

   《新京报》:那么,在现行体制下,一个普通的大学教师(大学内的非领导群体),应该怎样保存自己内心的教育、学术理想?怎样与体制相处?

   刘道玉:在这种情况下,教师们又能怎样,要么洁身自好,要么走上追逐名利的错误方向。我就亲身遇到几个年轻教授,他们实在看不惯大学中肮脏龌龊的现象,准备辞职去西藏面壁一年,思考大学何以沦落到如此地步?

   我问他们:“此举能否感动国家教育当局?能否改变大学的现状?如果能够,我也与你们一起去面壁。否则,没有必要作这样无谓的牺牲。”

   他们问我应当怎么办?我建议说:第一,要洁身自好,绝不与歪风邪气同流合污;第二,要以更严肃认真的态度做好教学与研究工作,教书育人,不辱使命;第三,坚持真理,抨击腐败,斥责官僚主义,扶持弱势群体,自觉地肩负起知识分子的使命。

   他们接受了我的建议,我愿意借此机会,把这些建议奉献给心怀理想的广大青年教师,以资互勉。

   《新京报》:您在自传中对理想大学校长作过描述:“一个理想大学校长不仅仅是属于学校的,也应当是属于社会的。他们最大的贡献除了向社会输送大批优秀人才外,他还应该是一个思想家,始终站在社会变革的潮头,以他的新思想来影响社会,推动社会向前发展。”要产生你说的“理想校长”,需要怎样的外部条件?

   刘道玉:一个大学校长应当是理想主义者,唯有理想主义的校长才能培养出有理想的学生。一个大学校长又必须是思想家,唯有思想家才知道教育需要变革什么和变革的契机,不断引导学校前进。

   我的这个想法虽然产生于瞬间,但它却是符合教育发展规律的。其实,这种理想主义的大学校长,在世界高等教育发展的历史上并不少见,例如担任哈佛大学校长40年之久的查尔斯·艾略特,英国都柏林大学创始人约翰·纽曼,日本庆应义大学创始人福泽渝吉,德国洪堡大学校长威廉·洪堡,以色列建国前希伯来大学创始人哈伊姆·魏茨曼等,他们都是风骨凛然的教育家,如果没有他们的出现,兴许这些国家甚至是世界的教育状况将是另外一种样子。

   我国20世纪初期的蔡元培和梅贻琦,也是属于这样的教育家,他们的远见卓识至今仍然被人们所传颂。

   但是,解放以后,我国却没有出现过这样风骨凛然的校长了。原因是多方面的,但首先是连绵不断的政治运动的干扰。

   其次是遴选校长体制的弊端,制约了思想家式的大学校长的成长。目前,主要是从拥有院士头衔的技术专家中任命校长,他们身兼多职,“鱼”和“熊掌”都要占有,而且又按照政府领导干部规定他们的任期,这种体制不仅出现不了思想家,甚至连想成就一番事业也是不可能的。存在决定意识,既然我国没有这样“理想的校长”,当然也就不能成为社会的共识。

    学生 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

   《新京报》:你觉得中国“尊师重教”之传统经历最为严重的创伤是何时?这种传统之伤,对现在教育发展有何影响?

   刘道玉:“尊师重教”是我国传统的美德,解放前无论是城市或是农村,户户人家的中堂的神龛上,都供奉有“天地君亲师“的神牌,把师与天地君亲并列,说明教师在人们心中的崇高地位。

   可是,上世纪50年代中后期尊师重教受到创伤,自1957年以后政治运动连绵不断,教育是重灾区,教师是改造的对象,学术权威受到批判。直到文化大革命,教师成了“臭老九”,从而使“尊师重教”荡然无存。

   1978年拨乱反正以后,落实了知识分子的政策,教师成了工人阶级的一部分,尊重知识、尊重人才成了社会的共识。但是,自90年代以后,在教育大发展的同时,没有对尊师作必要的宣传,特别是在“一切向钱看”的误导下,教师的表率作用削弱了,师生关系成了雇佣关系,这是与尊师重教背道而驰的。这种情况,对教育的发展,对于教书育人,提高教学质量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。

    《新京报》:你曾经质问大学何为。可否具体阐述一下。

   刘道玉:德国诗人海涅说:“播下的是龙种,收获的却是跳蚤。”对此,达尔文也深刻地指出:“人的一端是几乎不会使用任何抽象名词的野蛮人,另一端是牛顿和莎士比亚。”怎样才能尽可能地把“野蛮人”培养成为牛顿和莎士比亚呢?这就是教育的作用,有什么样的教育,就会有什么样的人才。

    《新京报》:大学生们怎样可以避免“被毁”呢?

   刘道玉:首先是摆脱对大学的依赖思想,你虽然不能改变僵化的教育体制,但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,每个人都是自己命运的设计者和实践者。这正如蒋方舟所说,学习是自己的事,她对学校的教学不抱任何希望。

   其次,一定要掌握科学的学习方法,特别是学会自学,古今中外一切成功的大科学家、大发明家,许多都是靠自学成功的,如莎士比亚、达·芬奇、爱迪生、高尔基、齐白石,等等。他们的经验表明,掌握学习方法比知识重要,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比良好的方法使你走得更远。为什么在同样僵化的体制下,也有的学生获得了成功呢?我想也许他们在这些方面比其他的学生做得更好。

   再次,一定要从狭窄的专业知识学习中解放出来,转而从知识的整体上进行学习,学科的交叉与综合是最富有创造性的领域。

    独行者,改革梦

    ■ 记者手记

   很多年了,中国大学争创世界一流的口号,似乎只有声音激荡,大学教育评估,也只是演绎一番励精图治的气象。身居校园的学者们忙着或闲着搞学术,在论文制度和职称评比制度的照耀下,一大群人热闹又严肃地“谋在位之政”,学术造假此起彼伏。

   不久前,大学科研经费之腐败,再次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。一边是急速扩张,一边是利益均沾,中间充斥着各种腐败虚浮。

    这一切,对于武汉大学老校长刘道玉来说,若有切肤之痛。

   五年前,刘道玉的自传《一个大学校长的自白》出版,道尽了他作为一个教育改革者的艰辛,也尽情释放着他作为一位教育理想者的荣光。曾立改革潮头,踩过荆棘之路,为了铸就一所理想的大学,他仗胆改革,涉及从教学内容到管理体系的各个环节。七年后,刘道玉便失去了他的改革舞台。

   从教育实践一线,逼退至旁观者的位置,并未浇灭他的教改热情。他决意终生献身教育,并引屈原诗句“亦余心之所善兮,虽九死其犹未悔”。告别校长一职后,他仍坚持亲自办学以探索更好的教育理念与模式,然而民间社会毕竟空间狭窄,他的办学实验多以失败告终,只留下丰富的教学经验,供后来者汲取。

   人们称他为当代中国真正的教育改革者,然而他始终寂寞,称自己是踽踽独行在教育改革道路上。“我对自己也很不满意,很少有开心的时候,我既是一个教育救国论者,又是一个教育危机论者”。

   《拓荒与呐喊》是刘道玉自传的修订本,所增章节,除人生感悟之外,多与教育改革有关。他把近年来在媒体发表的文章以及所接受的采访,重新梳理成文,构成“教育改革的呐喊”一章,无论是大学校长遴选机制、学术腐败的治理,还是大学教学评估、教改之启蒙教育,他皆条分缕析,出具药方。

   曾经是教育改革的拓荒者,至耄耋之年,仍当教育改革的呐喊者,这是刘道玉自传修订本书名的来源。从拓荒到呐喊,壮心未与年俱老,全因“教改情结”。

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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