读陶渊明诗《咏二疏》有感:放手让子女自力更生

中国新闻网
2011-12-08 11:08:16

    作者:顾农

   陶渊明(365—427)一生结过两次婚,前后生的五个儿子后来皆默默无闻,从传统的观点来看,大概可以说都没有什么大出息。陶渊明很爱他们,但既不逼他们成才,也不打算给他们留下多少财产。

   陶渊明先后当过好几任官,本来完全可以继续当下去,为自己及子女多攒些钱原非难事,而他竟义无反顾地归隐了。因为是“自炒鱿鱼”,自然没有任何待遇可言。失去官俸,收入锐减,好在他还有点田产,过日子没有问题(这种独立自足的经济状况是他敢于断然归隐,从而保持个人自由的必要条件),但要为子女留下财产就困难了——而他也根本不作此想。

   陶渊明主张子女自力更生,不当“啃老族”。这一层意思见于他的一首咏史诗《咏二疏》。“二疏”指西汉的两位高官疏广、疏受叔侄。据《汉书·疏广传》载,他们二人分别担任太子太傅和太子少傅,叔侄二人同时皆为太子之师,这是极其风光的,但只干了五年,疏广就提出要求退休,《汉书》本传写道:

   广谓受曰:“吾闻‘知足不辱,知止不殆’,‘功遂身退,天之道也’,今仕官至二千石,宦成名立,如此不去,惧有后悔。岂如父子相随出关,归老故乡,以寿命终,不亦善乎?”受叩头曰:“从大人议。”即日父子俱移病。满三月赐告,广遂称笃,上疏乞骸骨。上以其年笃老,皆许之。

   于是,皇帝和太子对其厚予赏赐,公卿大夫、故人邑子为其举行盛大的欢送宴会,叔侄二人顺利退休回乡。那时太子还小,其外祖父大有干预太子早期教育之意,疏广进行过若干抵制,他大概是怕有什么“后遗症”吧,遂决定及早抽身。《汉书·疏广传》对此中曲折有所涉及。但人们津津乐道的,不仅在于疏广十分明智地急流勇退,而尤其在于他不同于流俗的处理财产方式,《汉书》本传亦以此为重点,详加叙述道:

   广既归乡里,日令家共具设酒食,请族人故旧宾客,相与娱乐。数问其家金馀尚有几所,趣卖以共具。居岁余,广子孙窃谓其昆弟老人广所爱幸者曰:“子孙几及君时颇立产业基阯,今日饮食费且尽。宜从丈人所,劝说君买田宅。”老人即以闲暇时为广言此计。广曰:“吾岂老悖不念子孙哉?顾自有旧田庐,令子孙勤力其中,足以共衣食,与凡人齐。今复增益之以为赢馀,但教子孙怠惰耳。贤而多财,则损其志;愚而多财,则益其过。且夫富者,众人之怨也;吾既亡以教化子孙,不欲益其过而生怨。又此金者,圣主所以惠养老臣也,故乐与乡党宗族共饷其赐,以尽吾馀日,不亦可乎!”于是族人说服。皆以寿终。

   疏广虽然得到大量赏赐,但他完全不考虑为子女购置田产和住宅,准备用光拉倒,因为在他看来,“官二代”的年轻人无论贤与不肖,仰仗父辈而“多财”绝不是什么好事。最好是自力更生,过“凡人”的日子,凭“勤力”开辟自己的生活道路。“贤而多财,则损其志;愚而多财,则益其过”。这一番话流露出多么深刻而不同于流俗的人生智慧!

   对于子孙的未来,陶渊明亦复采取极其通达明智的态度,关于身后之事包括子女的未来绝无徒劳无益的过虑,因此,很自然地同二疏产生共鸣,并曾专取此叔侄二人为题材来写咏史诗,诗云:

    大象转四时,功成者自去。借问衰周来,几人得其趣?

    游目汉廷中,二疏复此举。高啸返旧居,长揖储君傅。

    饯送倾皇朝,华轩盈道路。离别情所悲,馀荣何足顾。

    事胜感行人,贤哉岂常誉。厌厌闾里欢,所营非近务。

    促席延故老,挥觞道平素。问金终寄心,清言晓未悟。

    放意乐馀年,遑恤身后虑。谁云其人亡,久而道弥著!

   此诗在陶渊明的作品中不算很重要,但仍大有意味。诗的写法基本是敷衍史传,这本是咏史诗的老传统,自班固《咏史》以下,作品指不胜屈,陶渊明的高明之处在于“据事直书,而寄托之意自见”。当然,陶渊明也有自己的别择和重点,他固然关注二疏的功成身退,似有自喻之意,即所谓“咏二疏去位,所以自况其辞彭泽而归田也”(邱嘉穗《东山草堂陶诗笺》卷四),而重点并不在此,诗中尤其强调的是疏广“放意乐馀年”,不让子女当“啃老族”——这也曲折地表达了他本人的人生态度。

   诗中写得最传神的是“促席延故老,挥觞道平素。问金终寄心,清言晓未悟”这四句。疏广之“问金”是为了“寄心”,不同于一般的查账,他的意思一时未被其族人理解,因此有必要“清言晓未悟”。“问金”,即指《汉书·疏广传》所载:“数问其家金馀尚有几所。”查询还剩下多少钱,是为了把它花光。此事最能表现疏广的风流旷达与深谋远虑。金钱在实际生活中大有作用,关键要看怎么弄钱、怎么花钱。疏广的那一大笔钱来自皇家的恩赐,来路是光明正大、完全合法的,不打算留给子女,则是怕他们因此而损志、益过——他为下一代考虑得很深远。陶渊明最重视的正是疏广拿来开导未觉悟者的那十六字“清言”。

   陶渊明也是不忌讳谈钱的,据《宋书》本传载,陶渊明很明确地“谓亲朋曰:‘聊欲弦歌,以为三径之资,可乎?’执事者闻之,以为彭泽令”。归隐也得有一定的本钱。他在《归去来兮辞》的序里说过,到彭泽去当县令,就是想弄点“公田之利”来喝酒,说法比较风雅,而不讳言过日子要花钱。然而他同疏广一样,也不打算给子女留下多少钱——事实上他也没有什么钱,想通这样的道理就显得更为必要。但现在有多少父母能够彻底想通这个道理,即使很有钱也教育子女甘于过“凡人”的生活,且放手让他们自己去奋斗,去自力更生?

   其实,在陶渊明之前,西晋诗人张协已先写过一首咏二疏的《咏史》诗:“昔在西京时,朝野多欢娱。蔼蔼东门外,群公祖二疏。朱轩曜京城,供帐临长衢。达人知止足,遗荣忽如无。抽簪解朝衣,散发归海隅。行人为陨涕,贤哉此丈夫!挥金乐当年,岁暮不留储。顾谓四座宾,多财为累愚。清风激万代,名与天壤俱。咄此蝉冕客,君绅宜见书。”张协也是根据《汉书·疏广传》加以敷衍,他也关注到“多财为累愚”这样的道理,内容与陶诗大同小异;但细读下来,仍可看到二者之间细微的差别。一是张诗多有教训别人的气味,与陶渊明的读书得间、与古人共鸣有所不同;二是张诗大抵平均使用力量,完全按史传材料敷衍,看不出独特的心得和立言的重点。当然,张协是很优秀的诗人,其人被钟嵘的《诗品》列入上品,称为“旷代之高手”,他这首诗曾被收入萧统的《文选》,但其水平离陶渊明的《咏二疏》尚有一定的差距。

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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