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是一团火,一团腾然跳跃,火星四溅,噼啪作响的火,这熊熊之火驱走寒冷,烧尽邪恶,照亮世界。这火烧得太猛了,太旺了,终于到了这一天,一点一点黯淡下去,又挣扎着跳跃几下,终于熄灭了。你把自己燃尽了。
2000年春天,我做了直肠癌手术。你听说了,便给王增如打电话,后来又直接打给我,告诉我不要紧张不要害怕,癌症不可怕,可怕的是被它吓倒,你要我去玉渊潭参加抗癌乐园,结识抗癌患者,学习郭林气功。在那之前,我与你素未谋面素无交往,接你电话,有点诚惶诚恐。我嫌路远天冷又嫌麻烦,始终没有去抗癌乐园,以为你事情那么多,说过了就忘记了。没想到,过了些日子你又来电话,问我为什么没有去,并告诫我决不能轻敌大意。你说:“如果你来不了,那就让王增如来,她学会了教你。”我第一次感受到你的火热心肠。
三年之后的夏天,为了采写《风雨答问录》,我在大海边见到你,更真切感受到你心中那团火。
那时你已经重病缠身,可是虚弱的身体与你旺盛的精神极不相称。你心脏搭了三个桥,手术做了七小时,切了一个肾,术后又留下个切口疝,可是大脑却异常好使转得飞快,从没听你诉过病痛之苦;你连上下楼走那十几节楼梯都感觉吃力中间要歇上两气,可是谈起话来却嗓音洪亮底气十足滔滔不绝妙语连珠;你体力不支白天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,可是一本接一本看杂志看文件,带去的材料有高高的几大摞,看完了就要找个对象发议论谈感想做评论,毫无疲倦之色。
你爱出汗,手里总拿把扇子不停地扇,那是你病体的火,也是你心灵的火。你喜欢大海,喜欢游泳,或许海水能够稍减你心中之火,求得身体和心灵的平衡。从更衣室到大海边有二十几米沙滩,踩在细软的沙子上走路,对于你都是一件吃力的事情,一旦下了海,你就笑着说:“又胜利了!”为了节省体力,你只游仰泳,贴着防鲨网勇敢地直向大海深处游去,累了就拽着绳子歇歇。我说,我保护你。我在你身边转悠,一边游一边聊天,问到胡正,问到金近,问到小时读过的作家和作品。你说:“你像一条小鱼儿。”我说:“你像一条小船。”你说:“这个比喻多好,可以写到诗里去。”
有一年夏天,浴场里海蜇很多,大连又传来消息,说海蜇蜇死了人。你犹豫着,说,我要是让海蜇蜇了,可麻烦。可还是割舍不下,终于下了海。我围着你转圈,侦查并及时报告着海中的“蜇情”,从防鲨网这边游到另一边。旁边浴场的警卫人员划船过来,警告我不要越界。你做了一个滑稽的表情,说,那边是中央首长的游泳区,咱们离远点,可别惹麻烦。
你人缘极好,在干休所里,不断有人亲热地和你打招呼,握着你的手就不撒开,黄镇的夫人朱琳,邓颖超的秘书赵炜,中纪委的女强人刘丽英……你们高兴地彼此问候,互通信息。你尤其喜欢年轻人,食堂里做服务的旅游学院学生,一帮一帮相约着腼腆地来找你,你热情接待,跟他们谈论文学分析作品探讨人生,几句话讲开,孩子们就没了拘束。我说:你真爱招人,走到哪里都是一帮一伙的。你得意地说,我住医院,小护士都是我的朋友,都对我好,找我借书看,连搞对象的事都跟我说。
有人送你一张介绍经络疗法养身治病的光碟,你立刻找人复制了十几张送给朋友。有人遇到困难专爱找你,觉得你有办法有主意,甚至连不愿向外人启口的家丑,也会向你全盘端出。你是温暖人心的火。
你遇事不慌,总有主意,好像没有能难倒你的事情。有一年春天,你高烧不退,住进医院。我们去看你,你悄悄说,医生的话不能不听,也不能全听,有时医生没有办法,就得自己想办法。你避开医生的眼睛,悄悄找了个中医,吃了几付汤药,结果病情大有好转。你总是积极面对困难,从没见你唉声叹气,萎靡不振。有一年,你从楼梯上摔下来,摔坏了腰半天爬不起来,我们去看你,你躺在床上哈哈笑着说:“我多幸运,要是再往前摔那么一点点,一个钉子就扎了我的眼睛,要是把眼睛扎坏了,我可什么也干不成了!”你是乐观明朗的火。
你还是嫉恶如仇之火。这几年,你一次次患病,发烧,住医院,却始终关注现实,反应敏锐,爱发议论,决不放弃原则,像一个警觉的战士。你多病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了你旺盛的精力和敏捷的思维,或者说,正是你超强的头脑,摧残了你本已十分虚弱的心肾。
你心中最美的女性是宋庆龄和曾志,弘扬真善美抨击假丑恶,这是你对文学功能的理解,也是你毕生的遵循。看到听到丑恶现象、格调低下的作品,尤其是毒化青少年的作品,你就火从心头起,你说,不管行吗?这些东西不是害人吗!大雾弥天之时,一些作家评论家的笔和嘴被金钱收买,圆滑和世故被许多人奉为处世准则,你和贺敬之却坚守信仰,始终高举理想主义的旗帜。
写到这里,我想起今年深秋你病重住院期间,我和王增如去看贺敬之,他讲了几句话:“这么多年,我有一个原则,就是三个‘头’,第一不当领头,第二不出风头,第三个,遇到强压,我还不肯低头。”简单朴实,却寓意无穷,一如他的诗歌。
2009年9月,我参加了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行的柯岩创作生涯六十年座谈会。场面很大,气氛热烈,不仅有官员和专家,还有你青年时期中国儿艺的伙伴,有你忠实的读者,更有打着旗子远道而来的癌症患者,他们视你为救命之星。你在会议上发言,回顾八十年人生旅途六十年创作生涯,总结出一个最普通最朴实最简单不过的话题:我是谁。
“我是谁?我是劳动人民培养出来的一个普通写作者,不是精神贵族,不该有任何特权,我只有在为人民歌唱中获得生命;我是我们共和国劳动大军中的普通一员,我必须学习着像工农兵和在基层工作的所有知识分子一样,在自己的岗位上尽职尽能,奉献自己,直至牺牲。
“我是谁?我是我们祖国密密森林里的一棵小树,我必须像我的前辈老树们那样学习着为人民送去新鲜的氧气、片片绿荫和阵阵清风。
“我是谁?我是我们祖国无边无际海洋里的一粒小小的水滴,我只有和我13亿兄弟姐妹一起汹涌澎湃,才会深远浩瀚,绝不能因为被簇拥到浪花尖上,因阳光的照耀而误以为是自己发光;如果我硬要轻视或蹦离我13亿海水兄弟姐妹,那么,我不是瞬间被蒸发得无影无踪,就将会因干涸而中止生命——”
你这个著名作家,对人民充满感激之情,你说:“只有在知道了我是谁、懂得了感恩之后,才有了完满的幸福和真正心灵的安宁。”
我深深为会场上浓烈的气氛所感染,给你写了一张条子递上去:“从今天的会场中,从诸多的发言中,从多年来与你的交往中,让我懂得了怎样做人,做一个什么样的人。你和贺敬之都是我们的榜样,都是大写的人。”把条子递给你时,我悄悄说了一句,你今天衣服没穿好,不该穿一身黑。你问:那我该穿什么?我说,穿一身漂亮的亮丽的。你说,那就太招眼了。
其实,不管你走到哪里穿什么衣服,柯岩都是招眼的;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你,都不能不承认:柯岩是一个独具个性色彩鲜明谁也打不倒的女性。
今后,柯岩这样的人,会越来越少了。
2011年12月21日